第十一回 朱贵水亭施号箭 林冲雪夜上梁山

(资料图)

词曰（本诗为完颜亮的《念奴娇·天丁震怒》）：

天丁（天兵）震怒（愤怒），掀翻银海，散乱（弄乱）珠箔（珠帘）。六出奇花（因雪花有六角，借指雪花）飞滚滚，平填了山中丘壑。皓虎（白虎）颠狂，素麟（白色麒麟）猖獗，掣（拉）断珍珠索。玉龙酣战，鳞甲满天飘落。谁念万里关山（关隘山岭），征夫（士兵）僵立（伫立），缟带（白色绢带，借指雪）沾旗脚（旗尾）。〔白〕色映戈矛，〔白〕光摇剑戟，杀气横戎幕（军队营帐）。貔虎（勇猛的将士）豪雄，偏裨（偏将、裨将）英勇，共与（一起）谈兵略（用兵的谋略）。须拼一醉，看取碧空寥廓（空旷深远）。 

话说这篇词章名《百字令》，乃是大金完颜亮所作，单题着大雪，壮那胸中杀气。为是自家所说东京那筹（位）好汉，姓林名冲，绰号豹子头，只因天降大雪，险些儿送了性命。那林冲当夜醉倒在雪里地上，挣扎不起，被众庄客向前绑缚了，解送来一个庄院。只见一个庄客从院里出来，说道：“大官人未起。”众人且（暂且）把林冲高吊起在门楼下。看看（渐渐）天色晓来，林冲酒醒，打一看时，果然好个大庄院。林冲大叫道：“甚么人敢吊我在这里？”那庄客听得叫，手拿柴棍【柴棍妙，是庄客】，从门房里走出来，喝道：“你这厮还自好口（嘴硬）！”那个被烧了髭须的老庄家说道：“休要问他，只顾打【负气语】。等大官人起来，好生推问（审问）。”众庄客一齐上。林冲被打，挣扎不得，只叫道：“不妨事，我有分辨（辩解）处。”只见一个庄客来叫道：“大官人来了。”林冲看时，见那个官人背叉着手，行将出来，在廊下问道：“你等众人打甚么人？”众庄客答道：“昨夜捉得个偷米贼人【却似高俅诬陷故入节堂】【与前文“老庄客道：我们每夜轮流看米囤，如今四更，天气正冷，我们这几个吃尚且不勾，那得回与你。休要指望”对照】。”那官人向前来看时，认得是林冲，慌忙喝退庄客，亲自解下『亲自解下』，问道：“教头缘何被吊在这里？”众庄客看见，一齐走了『众庄客看见，一齐走了』。林冲看时，不是别人，却是柴进，连忙叫道：“大官人救我。”柴进道：“教头为何到此，被村夫耻辱？”林冲道：“一言难尽。”两个且到里面坐下，把这火烧草料场一事，备细告诉。柴进听罢，道：“兄长如此命蹇（命运不好）！今日天假其便（上天给予的缘分），但请放心，这里是小弟的东庄【与前文“林冲道：不知几时回来？庄客道：说不定，敢怕投东庄去歇也不见得。许你不得”对照】，且住几时，却再商议『且住几时，却再商议』。”叫庄客取一笼（盛物器）衣裳出来，叫林冲彻里至外（从里到外）都换了【焕然一新】，请去暖阁（设炉取暖的小阁）里坐地【暖】，安排酒食杯盘管待『安排酒食杯盘管待』【酒食】【待人接物可见一斑】。自此林冲只在柴进东庄上，住了五七日。

沧州牢城营里管营，首告（出首告发）林冲杀死差拨、陆虞候、富安等三人【正是恶人先告状】，放火延烧（蔓延燃烧）大军草料场。州尹大惊，随即押了公文帖，仰（上级命令下级的惯用辞）缉捕人员，将带做公的，沿乡历邑（县），道店（提供食宿的小店）村坊，画影图形，出三千贯信赏（必定给予的赏赐）钱，捉拿正犯林冲。看看（转眼间）挨捕（严密搜捕）甚紧，各处村坊讲动（传开）了『看看挨捕甚紧，各处村坊讲动了』。 

且说林冲在柴大官人东庄上，听得这话，如坐针毡『听得这话，如坐针毡』。伺候（等待）柴进回庄，林冲便说道：“非是大官人不留小弟，争奈（无奈）官司追捕甚紧，排家搜捉，倘或（如果）寻到大官人庄上时，须负累（连累）大官人不好『倘或寻到大官人庄上时，须负累大官人不好』【与前文王进“只恐高太尉追捕到来，负累了你，恐教贤弟亦遭缧绁之厄，不当稳便”对照】。既蒙大官人仗义疏财，求借林冲些小盘缠，投奔他处栖身『求借林冲些小盘缠，投奔他处栖身』。异日不死，当以犬马之报。”柴进道：“既是兄长要行，小人有个去处，作书一封与兄长去，如何？”

豪杰蹉跎（失意）运（命运）未通，行藏（行踪）随处被牢笼（约束）。 不因柴进修书荐，焉得（怎么能）驰名水浒（离水稍远的岸上平地）中？ 

林冲道：“若得大官人如此周济（给予帮助），教小人安身立命，只不知投何处去【与前文“智深道：师父教弟子那里去安身立命”对照】？”柴进道：“是山东济州管下一个水乡（河多、湖多的地方），地名梁山泊，方圆（范围）八百馀里，中间是宛子城、蓼儿洼。如今有三个好汉在那里扎寨。为头的唤做白衣秀士王伦，第二个唤做摸着天杜迁，第三个唤做云里金刚宋万。那三个好汉聚集着七八百小喽啰『聚集着七八百小喽啰』，打家劫舍，多有做下迷天（满天，借指极大）大罪的人，都投奔那里躲灾避难，他都收留在彼『都投奔那里躲灾避难，他都收留在彼』。三位好汉亦与我交厚（交情深厚），常寄书缄（书信）来。我今修一封书与兄长，去投那里入伙如何？”林冲道：“若得如此顾盼（照顾）最好，深谢主盟（倡导并主持某事）。”柴进道：“只是沧州道口，见今（现今）官司张挂榜文，又差两个军官，在那里搜检，把（守）住道口，兄长必用（只有）从那里经过。”柴进低头一想道：“再有个计策，送兄长过去。”林冲道：“若蒙周全，死而不忘。”柴进当日先叫庄客背了包裹出关去等【细】。柴进却备了三二十匹马，带了弓箭旗枪，驾（用胳膊支撑驾）了鹰雕，牵着猎狗，一行人马都打扮了，却把林冲杂（混）在里面，一齐上马，都投关外。 

却说把关军官坐在关上，看见是柴大官人，却都认得。原来这军官未袭职（承袭官职）时，曾到柴进庄上，因此识熟『原来这军官未袭职时，曾到柴进庄上，因此识熟』【果然小孟尝】。军官起身道：“大官人又去快活【大官人非寻常人】。”柴进下马问道：“二位官人缘何在此？”军官道：“沧州大尹行移（签发公文）文书，画影图形，捉拿犯人林冲，特差某等在此守把。但有过往客商，一一盘问，才放出关。”柴进笑道：“我这一伙人内，中间夹带着林冲，你缘何（为何）不认得？”军官也笑道：“大官人是识法度（知道法律制度）的，不到得（至于）肯挟带了出去【更显柴进情切】。请尊便（请人方便行事的敬词）上马。”柴进又笑道：“只恁地相托（帮助）得过〔关〕，拿得野味，回来相送。”作别了，一齐上马出关去了【与前文“那簇人马飞奔庄上来，中间捧着一位官人”对照，初时见出猎，结尾出猎中】。行得十四五里，却见先去的庄客在那里等候『行得十四五里，却见先去的庄客在那里等候』。柴进叫林冲下了马，脱去打猎的衣服，却穿上庄客带来的自己衣裳，系了腰刀，戴上红缨毡笠，背上包裹，提了衮刀（狭长而有长柄的大刀），相辞柴进，拜别了便行。

只说那柴进一行人，上马自去打猎，到晚方回。依旧过关，送些野味与军官，回庄上去了。 

林冲与柴大官人别后，上路行了十数日，时遇暮冬天气『时遇暮冬天气』，彤云（下雪前密布的浓云）密布，朔风（寒风）紧起，又早（早已）纷纷扬扬下着满天大雪【与前文“与差拨一同辞了管营，两个取路投草料场来。正是严冬天气，彤云密布，朔风渐起，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”对照，来时雪，走时亦雪】。行不到二十馀里，只见满地如银。但见： 

冬深正清冷，昏晦（光线昏暗）路行难。长空皎洁，争看莹净（明净），埋没遥山。反复风〔吹〕翻絮粉（洁白的丝绵），缤纷（纷飞貌）〔雪〕轻点（装饰）林峦（群山）。清沁（渗入）茶烟（泡茶时产生的烟）湿，平铺濮水（雷夏泽和巨野泽的水源之一）船。楼台银压瓦，松壑（生有松树的山谷）玉龙蟠（环绕）【怪松冠似雪花】。苍松髯发皓（白），拱星攒（如众星环绕北斗一样聚集）【星斗群似乱雪】，珊瑚圆【珊瑚枝似雪花】。轻柯渺漠（广漠无际），汀（水边平地）滩孤艇，独钓雪漫漫。村墟（村庄）情冷落（冷清），凄惨少欣欢。 

林冲踏着雪只顾走，看看（渐渐）天色冷得紧切，渐渐晚了。远远望见枕（临）溪靠湖一个酒店，被雪漫漫地压着【漫漫压着妙】。但见： 

银迷草舍，玉映茅檐。数十株老树杈枒，三五处小窗关闭。疏荆（荆棘）篱落，浑如腻粉（脂粉）轻铺；黄土绕墙，却似铅华（妇女化妆用的妆粉）布就。千团柳絮飘帘幕，万片鹅毛舞酒旗。 

林冲看见，奔入那酒店里来，揭起芦帘，拂（掠过）身入去。到侧首看时，都是座头（桌椅配套的座位），拣一处坐下【坐】，倚了衮刀【倚】，解放包裹【放】，抬了毡笠【抬】，把腰刀也挂了【挂】。只见一个酒保来问道：“客官打多少酒？”林冲道：“先取两角酒来。”酒保将个桶儿，打两角酒，将来放在桌上。林冲又问道：“有甚么下酒？”酒保道：“有生熟牛肉、肥鹅、嫩鸡。”林冲道：“先切二斤熟牛肉来。”酒保去不多时，将来铺下一大盘牛肉，数般菜蔬，放个大碗，一面筛酒。林冲吃了三四碗酒，只见店里一个人背叉着手，走出来门前看雪【大雪】【与上文“林冲看时，见那个官人背叉着手，行将出来”对照】。那人问酒保道：“甚么人吃酒？”林冲看那人时，头戴深檐暖帽，身穿貂鼠（即貂，古以貂为鼠类动物）皮袄，脚着一双獐皮窄靿（筒）靴，身材长大，貌相（外表）魁宏（高大），双拳（鹳骨突出形似拳头）骨（瘦）脸，三丫（缕，三丫即上唇分左右两缕，颌下一缕）黄髯（胡须）『身材长大，貌相魁宏，双拳骨脸，三丫黄髯』，只把头来摸着看雪【非文人雅士】。 

林冲叫酒保只顾筛酒【筛酒】。林冲说道：“酒保，你也来吃碗酒【吃酒】。”酒保吃了一碗。林冲问道：“此间（这里）去梁山泊还有多少路？”酒保答道：“此间要去梁山泊，虽只数里，却是水路，全无旱路『虽只数里，却是水路，全无旱路』。若要去时，须用船去，方才渡得到那里。”林冲道：“你可与我觅只船儿。”酒保道：“这般大雪，天色又晚了，那里去寻船只？”林冲道：“我与你些钱，央你觅只船来，渡我过去。”酒保道：“却是没讨处。”林冲寻思道：“这般怎的好？”又吃了几碗酒『又吃了几碗酒』，闷上心来【闷字皆在酒中】，蓦然间想起：“以先（以前）在京师做教头，禁军中每日六街三市游玩吃酒『以先在京师做教头，禁军中每日六街三市游玩吃酒』，谁想今日被高俅这贼坑陷（陷害）了我这一场，文（纹）了面，直断送（发配）到这里，闪（挫折）得我有家难奔，有国难投，受此寂寞『闪得我有家难奔，有国难投，受此寂寞』【蓦然二字妙，浑噩之感都写出来】。”因感伤（有所感触而悲伤）怀抱（心里存有），问酒保借笔砚来，乘着一时酒兴，向那白粉壁上写下八句五言诗。写道：

“仗义（主持正义）是林冲，为人最朴忠（朴实忠诚）。 江湖驰闻望（声名传的很远），慷慨（不吝啬财富）聚英雄。 身世悲浮梗（飘浮在水面上的茎梗，比喻飘流不定），功名类（就像）转蓬（随风飘转的蓬草）。 他年若得志，威镇（以威力或声势使之震动）泰山东！” 

林冲题罢诗，撇下笔，再取酒来【撇笔取酒妙】【英雄寂寥】。正饮之间，只见那汉子走向前来，把林冲劈腰（当腰）揪住【与上文“林冲吃了三四碗酒，只见店里一个人背叉着手，走出来门前看雪”对照】【不愧旱地忽律，忽律，鳄鱼也，远观似朽木，近处方显利齿】，说道：“你好大胆！你在沧州做下迷天大罪，却在这里。见今（如今）官司出三千贯信赏钱捉你，却是要怎的（干什么）？”林冲道：“你道（知道）我是谁？”那汉道：“你不是林冲？”林冲道：“我自姓张【与前文“太公问道：你们是那里来？如何昏晚到此？”王进答道：小人姓张”对照，王进入农家而林冲入匪窝】。”那汉笑道：“你莫胡说。见今壁上写下名字，你脸上文着金印，如何耍赖得过。”林冲道：“你真个要拿我？”那汉笑道『那汉笑道』：“我却拿你做甚么【与前文“史进听了，寻思道：他们直恁义气！我若拿他去解官请赏时，反教天下好汉们耻笑我不英雄。自古道：大虫不吃伏肉”对照】。你跟我进来，到里面和你说话。”那汉放了手，林冲跟着，到后面一个水亭（临水的亭子）上，叫酒保点起灯来，和林冲施礼（行礼），对面坐下。那汉问道：“却才见兄长只顾问梁山泊路头（方向），要寻船去。那里是强人山寨『强人』，你待要去做甚么？”林冲道：“实不相瞒，如今官司追捕小人紧急，无安身处，特投这山寨里好汉入伙『好汉』，因此要去。”那汉道：“虽然如此，必有个人荐（举荐）兄长来入伙。”林冲道：“沧州横海郡故友举荐将来（过来）。”那汉道：“莫非柴进么？”林冲道：“足下何以知之（怎么知道）？”那汉道：“柴大官人与山寨中大王头领交厚，常有书信往来。”原来是王伦当初不得地（发迹）之时，与杜迁投奔柴进，多得柴进留在庄子上住了几时，临起身（走）又赍发盘缠银两，因此有恩『多得柴进留在庄子上住了几时，临起身又赍发盘缠银两，因此有恩』。林冲听了便拜道：“有眼不识泰山，愿求大名。”那汉慌忙答礼，说道：“小人是王头领手下耳目（收集情报者）。小人姓朱名贵，原是沂州沂水县人氏。山寨里教小弟在此间开酒店为名，专一探听往来客商经过【专一探听，可见规模之大】。但（只要）有财帛者，便去山寨里报知。但是孤单客人到此，无财帛的放他过去；有财帛的来到这里，轻则蒙汗药麻翻，重则登时（立刻）结果『有财帛的来到这里，轻则蒙汗药麻翻，重则登时结果』，将精肉片为羓子（风干腊肉），肥肉煎油点灯。却才见兄长只顾问梁山泊路头，因此不敢下手『因此不敢下手』。次后见写出大名来，曾有东京来的人，传说（谈论）兄长的豪杰，不期（想不到）今日得会。既有柴大官人书缄（书信）相荐，亦是兄长名震寰海（海内），王头领必当重用。”随即叫酒保安排分例（指按定例发放的钱物）酒来相待。林冲道：“何故重赐分例酒食？拜扰不当。”朱贵道：“山寨中留下分例酒食，但有好汉经过，必教小弟相待『山寨中留下分例酒食，但有好汉经过，必教小弟相待』。既是兄长来此入伙，怎敢有失祗应（恭敬地伺候）。”随即安排鱼肉盘馔（盘盛肴馔的统称）酒肴，到来相待。两个在水亭上吃了半夜酒。林冲道：“如何能勾船来渡过去？”朱贵道：“这里自有船只，兄长放心。且暂宿一宵，五更却请起来同往（去）。” 

当时两个各自去歇息。睡到五更时分，朱贵自来叫林冲起来，洗漱罢，再取三五杯酒相待，吃了些肉食之类。此时天尚未明『此时天尚未明』，朱贵把水亭上窗子开了，取出一张鹊画弓（弓身绘有喜鹊图象的弓），搭上那一枝响箭（飞行时会发出声音的一种箭矢），觑（看）着对（对面）港败芦折苇里面射将去。林冲道：“此是何意？”朱贵道：“此是山寨里的号箭（用作暗号的响箭），少刻便有船来。”没多时，只见对过（对面）芦苇泊里，三五个小喽啰自摇着一只快船过来，径到水亭下。朱贵当时引了林冲，取了刀仗（刀和杖。古代兵器总称）、行李下船。小喽啰把船摇开，望泊子里去，奔金沙滩来。林冲看时，见那八百里梁山水泊，果然是个陷人（淹没人）去处。但见： 

山排巨浪，水接遥天（长空）。乱芦攒（聚）万万队刀枪，怪树列千千层剑戟。濠（护城河）边鹿角（可移动的障碍器材），俱（都）将骸骨攒成；寨内碗瓢，尽使骷髅做就（成）。剥下人皮蒙战鼓，截来头发做缰绳。阻当（阻挡）官军，有无限断头（没有前路的死路）港陌（小路）；遮拦盗贼，是许多绝径林峦（树林与峰峦）。鹅卵石叠叠（层层重叠）如山，苦竹枪森森（形容繁密）如雨。战船来往，一周回（周围）埋伏有芦花；深港停藏，四壁下窝盘多草木。断金亭上愁云起，聚义厅前杀气生。

当时小喽啰把船摇到金沙滩岸边，朱贵同林冲上了岸，小喽啰背了包裹，拿了刀仗，两个好汉上山寨来。那几个小喽啰自把船摇去小港里去了。林冲看岸上时，两边都是合抱（两臂环抱）的大树，半山里（山腰）一座断金亭子。再转将上来，见座大关（关隘），关前摆着刀枪剑戟，弓弩戈矛，四边都是擂木炮石（用炮抛射的石头）。小喽啰先去报知。二人进得关来，两边夹道遍摆着队伍旗号。又过了两座关隘，方才到寨门口『又过了两座关隘，方才到寨门口』。林冲看见四面高山，三关（三座关隘）雄壮，团团围定，中间里镜面也似（一样）一片平地，可方（相当）三五百丈（一丈约现在米）『三五百丈』；靠着山口（高大山脊的相对低凹部分）才是正门，两边都是耳房（正房两旁的房子）。朱贵引着林冲来到聚义厅上，中间交椅上坐着王伦，左边交椅上坐着杜迁，右边交椅上坐着宋万『中间交椅上坐着王伦，左边交椅上坐着杜迁，右边交椅上坐着宋万』。朱贵、林冲向前声喏了，林冲立在朱贵侧边『林冲立在朱贵侧边』。朱贵便道：“这位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，姓林名冲。因被高太尉陷害，刺配沧州，那里又被火烧了大军草料场，争奈（无奈）杀死三人，逃走在柴大官人家。好生相敬，因此特写书来，举荐入伙『好生相敬，因此特写书来，举荐入伙』。”林冲怀中取书递上。王伦接来拆开看了，便请林冲来坐第四位交椅，朱贵坐了第五位『便请林冲来坐第四位交椅，朱贵坐了第五位』。一面叫小喽啰取酒来，把了三巡，动问柴大官人近日〔是否〕无恙。林冲答道：“每日只在郊外猎较（争夺猎物，泛指打猎）乐情（消遣）【大官人非凡人】。” 王伦动问了一回，蓦地（突然）寻思道【与上文“林冲寻思道：这般怎的好？又吃了几碗酒，闷上心来，蓦然间想起：以先在京师做教头，禁军中每日六街三市游玩吃酒，谁想今日被高俅这贼坑陷了我这一场，文了面，直断送到这里，闪得我有家难奔，有国难投，受此寂寞”对照】：“我却是个不及第（科举落榜）的秀才，因鸟气（怨气）合（联合）着杜迁来这里落草，续后（随后）宋万来，聚集这许多人马伴当（同伴）。我又没十分本事，杜迁、宋万武艺也只平常『我又没十分本事，杜迁、宋万武艺也只平常』。如今不争（不料）添了这个人，他是京师禁军教头，必然好武艺。倘若被他识破我们手段，他须占强，我们如何迎敌『倘若被他识破我们手段，他须占强，我们如何迎敌』。不若（不如）只是一怪（责怪），推却（拒绝）事故（借口寻事），发付他下山去便了，免致后患『发付他下山去便了，免致后患』；只是柴进面上却不好看，忘了日前（往日）之恩。如今也顾他不得『忘了日前之恩。如今也顾他不得』。”有诗为证：

英勇〔的人〕多推（推崇）林教头，荐贤柴进亦难俦（同样）。斗筲（斗和筲都是很小的容器，比喻气量狭小）可笑王伦量，抵死（拼死）推辞不肯留。

当下王伦叫小喽啰一面安排酒食，整理筵宴，请林冲赴席，众好汉一同吃酒。将次（将要）席终，王伦叫小喽啰把一个盘子托出五十两白银，两匹丝来。王伦起来说道：“柴大官人举荐将教头来敝寨入伙，争奈（奈何）小寨粮食缺少，屋宇不整，人力寡薄，恐日后误了足下（对对方的尊称），亦不好看。略有些薄礼，望乞笑留，寻个大寨安身歇马【与前文“朱武道：“哥哥便只在此间做个寨主，却不快活。虽然寨小，不堪歇马”对照】，切勿见怪。”林冲道：“三位头领容复【非王伦一位】：小人千里投名，万里投主（慕名投靠），凭托（依仗）柴大官人面皮，径投大寨入伙。林冲虽然不才（没有才能），望赐收录（收纳任用），当以一死向前，并无谄佞（花言巧语）【与上文“仗义是林冲，为人最朴忠”对照】，实为平生之幸。不为银两赍发而来，乞头领照察（明察）。”王伦道：“我这里是个小去处，如何安着得你【我你】。休怪，休怪！”朱贵见了，便谏（规劝）道：“哥哥在上，莫怪小弟多言。山寨中粮食虽少，近村远镇，可以去借；山场水泊，木植广有，便要盖千间房屋却也无妨。这位是柴大官人力举荐来的人，如何教他别处去？抑且（况且）柴大官人自来与山上有恩，日后得知不纳（容纳）此人，须不好看。这位又是有本事的人，他必然来出气力【与上文“争奈小寨粮食缺少，屋宇不整，人力寡薄”对照】【朱贵】。”杜迁道：“山寨中那（哪）争（多）他一个。哥哥若不收留，柴大官人知道时见怪，显的我们忘恩背义。日前（之前）多曾亏了他，今日荐个人来，便恁（这样）推却，发付他去【杜迁】。”宋万也劝道：“柴大官人面上，可容他在这里做个头领也好。不然见的（显得）我们无意气（恩义），使江湖上好汉见笑【宋万】。”王伦道：“兄弟们不知，他在沧州虽是犯了迷天大罪，今日上山，却不知心腹（内心想法）。倘或（如果）来看〔山寨〕虚实（内部布防），如之奈何（怎么办）？”林冲道：“小人一身（独自一人）犯了死罪，因此来投入伙，何故相疑。”王伦道：“既然如此，你若真心入伙时，把（拿）一个投名状来。”林冲便道：“小人颇识几字，乞（请）纸笔来便写『小人颇识几字』。”朱贵笑道：“教头，你错了。但凡（假如）好汉们入伙，须要纳投名状。是教你下山去杀得一个人，将头献纳（进贡），他便无疑心。这个便谓之（称为）投名状【死事一笑妙，匪盗】。”林冲道：“这事也不难，林冲便下山去等，只怕没人过『这事也不难』。”王伦道：“与（给）你三日限。若三日内有投名状来，便容你入伙；若三日内没时，只得休怪。”林冲应承（答应）了，自回房中宿歇（住宿休息），闷闷不已（忧郁不停）【与前文“且说林冲连日闷闷不已，懒上街去”对照】。正是： 

愁怀（忧伤的心怀）郁郁苦（为某种事所苦）难开，可恨王伦忒弄乖（耍手段）。明日早寻山路去，不知那个送头来【杀气纵横】？

当晚席（酒席）散，朱贵相别下山，自去守店『朱贵相别下山，自去守店』。林冲到晚，取了刀仗、行李，小喽啰引去客房内歇了一夜【与前文“朱贵当时引了林冲，取了刀仗、行李下船。”对照】。次日早起来，吃些茶饭【无人相陪，亦无酒肉】，带了腰刀，提了朴刀，叫一个小喽啰领路下山，把船渡（划）过去【去】，僻静小路上等候客人过往。从朝（早）至暮（晚），等了一日，并无一个孤单客人经过『从朝至暮，等了一日，并无一个孤单客人经过』。林冲闷闷不已『林冲闷闷不已』，和小喽啰再过渡来【来】，回到山寨中。王伦问道：“投名状何在？”林冲答道：“今日并无一个过往（经过），以此不曾取得。”王伦道：“你明日若无投名状时，也难在这里了【小人嘴脸】。”林冲再不敢答应，心内自已不乐『心内自已不乐』，来到房中，讨些饭吃了，又歇了一夜。

次日清早起来，和小喽啰吃了早饭，拿了朴刀，又下山来【下】。小喽啰道：“俺们今日投南山路去等。”两个来到林里潜伏等候，并不见一个客人过往。伏（藏）到午时后，一伙客人约有三百馀人，结踪（结伴）而过，林冲又不敢动手，让他过去『林冲又不敢动手，让他过去』。又等了一歇（一会儿），看看（转眼间）天色晚来，又不见一个客人过『看看天色晚来，又不见一个客人过』。林冲对小喽啰道：“我恁地（这样）晦气，等了两日，不见一个孤单客人过往，何以是好？”小喽啰道：“哥哥且宽心，明日还有一日限，我和哥哥去东山路上等候。”当晚依旧上山【上】。王伦说道：“今日投名状如何？”林冲不敢答应，只叹了一口气。王伦笑道：“想是今日又没了。我说与你三日限，今已两日了。若明日再无，不必相见了，便请那步（挪步）下山，投别处去【小人嘴脸】。”林冲回到房中，端的（真的）是心内好闷『端的是心内好闷』。有《临江仙》词一篇云：

闷似蛟龙离海岛，愁如猛虎困荒田，悲秋宋玉【典故为战国时诗人宋玉悲叹秋天草木衰败，天气凄清，由此而伤感人世的变化】泪涟涟（泪流不止貌）。江淹初去笔【典故为南朝时文学家江淹去宣城游玩时，在冶亭梦中见到郭璞，郭璞向他讨还五色笔，就此文思枯竭，才能丧尽】，霸王恨无船【典故为垓下之战项羽乌江自刎】。 高祖荥阳遭困厄【典故为荥阳之战刘邦曾被项羽包围于荥阳之中】，昭关伍相受忧煎【典故为楚国大夫伍子胥携楚太子建之子胜逃奔他国，忧愁之下一夜白头】，曹公赤壁火连天【典故为三国时曹操赤壁之战战败】。李陵台上望【典故为西汉李陵被匈奴困于山上】，苏武陷居延【典故为西汉苏武出使匈奴身陷居延海】。

当晚林冲仰天长叹道：“不想我今日被高俅那贼陷害，流落到此，直如此命蹇时乖（运气不顺，时机不好）！”过了一夜，次日天明起来，讨些饭食吃了【讨字妙，寄人篱下】，打拴了那包裹，撇在房中，跨了腰刀，提了朴刀，又和小喽啰下山过渡，投东山路上来。林冲道：“我今日若还取不得投名状时，只得去别处安身立命【贼巢尚且安不得】。”两个来到山下东路林子里潜伏等候，看看日头（太阳）中（在天空中间）了，又没一个人来。时遇残雪（尚未化尽的雪）初晴【实是未晴】，日色明朗，林冲提着朴刀，对小喽啰道：“眼见（眼看）得又不济事（成事）了，不如趁早，天色未晚，取了行李『不如趁早，天色未晚，取了行李』，只得往别处去寻个所在（地方）。”小校（小卒）用手指道：“好了，兀的（这）不是一个人来！”林冲看时，叫声：“惭愧（侥幸）！”只见那个人远远在山坡下，望见行（走）来。待他来得较近，林冲把朴刀杆剪（挥动）了一下，蓦地（突然）跳将出来。那汉子见了林冲，叫声：“阿也！”撇了担子，转身便走。林冲赶将去，那里赶得上【一则汉子有性命之忧，二则乃林冲内心不愿滥杀无辜】，那汉子闪（形容速度快）过山坡去了。林冲道：“你看我命苦么！等了三日，甫（才）能等得一个人来，又吃（让）他走了。”小校道：“虽然不杀得人，这一担财帛可以抵当【只怕王伦不如此想】。”林冲道：“你先挑了上山去，我再等一等【知其为人】。”小喽啰先把担儿挑上山去。只见山坡下转出一个大汉来，林冲见了，说道：“天赐其便（上天赐予其便利）！”只见那人挺着朴刀，大叫如雷『大叫如雷』，喝道：“泼贼，杀不尽的强徒！将（拿）俺行李那里去！洒家正要捉你这厮们，倒来拔虎须（招惹我）！”飞也似踊跃（争先恐后貌）将来『飞也似踊跃将来』。林冲见他来得势（势头）猛，也使步迎他。

不是这个人来斗林冲，有分教：梁山泊内，添这个弄（戏耍）风白额（花纹）大虫（老虎）；水浒寨中，辏（聚）几只跳涧金睛（闪金光的眼睛）猛兽。直教掀翻天地重扶起，戳破苍穹再补完。毕竟来与林冲斗的正是甚人，且听下回分解。